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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落星野
“柘柘,我要走了。”

 一语之后,并无应答。

 说话的人躺在一面山坡上,那山坡上除了雪,还是雪。

 听他说话的,却在坡顶那片密林中。暗幽幽的林影里,只看得到模糊的身影。那身影很小,像一个正襟危坐、一本正经的孩子。

 说话的是个少年,他不管有无应答,自顾自地说:“其实我并不留恋你。但有时、我还是需要一个朋友。”

 他的语气里有一点歉然。这片坡,少年给他起名叫作“落白坡”

 那坡四周的地界,无论山丘、原野,除了树林,就是畎亩,可供采伐,可供耕种。只有这面坡,全是石头着,空阔数亩,斜斜倾下,一棵树没有,一草不生。无所为、无可用,像古时廓落之邦留下的遗物。

 自从入冬雪后,这坡僻处山,恒是一坡嵯岈的白。那少年喜欢来这里,哪怕这儿距新丰足有十九里的距离,每到夜来,他几乎都会来上一次。

 这让他感到心安——甚或、常常在这里一卧至天明。

 他喜欢这儿,因为那感觉,仿佛地老天荒提前到来一般:枯荣两寂,人我相忘,浑然灭情。

 那个少年是头朝下躺着的:头冲着坡底,脚却冲着坡顶。这是“羽门”的养足之术,让混杂的血从足部褪下,汲着那雪意深寒,煎洗尽奔走劳顿之苦。

 那少年枕着手看着天上:有雪时,是雪落在原野上,落到雪满了,摇摇坠的就是星子。

 少年望着星子,缓缓地问:“自从与肩胛分别,到现在已有几年了。我仍记得他临终之前说:‘如果你还在人间玩得不够尽兴,你还不能快快活活地玩到回家,只怕到时没面目见我。’

 “可我真不知道怎么玩儿,又该与谁玩儿,那些游戏又有何意义。我只知道我在长大,不可抵挡地长大。他教我的,我一不辍,都在苦修。他告诉我说,等到我满了十七岁,‘羽门’的身法剑术,就可望修炼至小成。他还告诉我,‘羽门’心法,当在飙风中、泥沼中、烟火中…修练。

 “‘羽门心法,一语无他,飞翔是也。’可如飞翔,当先识泥沼,先明烟火,先历雷暴。我都照着做了,可这些…跟玩得尽兴有关吗?”

 他叹了口气:“一直以来,我都只会一个人玩儿。最近半年多,我在新丰做了个小店伙,可是、还是没有到一个朋友。”

 他看着山冈上树林里那个小小的人影:“我们认识快有半年了吧?可现在,柘柘,我要走了。谢谢你这么久都肯听我讲故事。

 “肩胛说得没错,我们羽门之术,是要从烟火中修习的,是要从泥沼中修习的。可一个人修习的滋味可真不好受,我总想对人讲讲。对着你,我想是无妨的。”

 他忽然一跃起身,一个瘦健的身影猛地弹起,那是初初长成的男子秉承于生命的初生的爆发力。

 只用了一个起落都不到,他就跃至坡顶,然后,他仰颈伸,一身骨头轻轻的爆响,一身小店伙的衣服从他身上簌簌而落,那油污的衣服没了依附,登时委地如泥。

 他晃了一下火折子,那一身衣服登时烧着了。他连犊鼻都不留,抛之入火。一把火把那身店伙的装扮都烧掉了。望着腾腾的火焰,他口里笑道:“好多油,倒是好点着。为了今,我已差不多一个多月没有洗它了。”

 说着,他赤身张臂,抬头望天。天上无数星斗,地上的雪像星星磨碎的屑。

 “西州募?天下五姓?汲镂王家…

 “大野龙蛇会?那么干净的朱轮之车。平白送给鲁晋的一箱金子,邓远公和他的徒弟…”

 “这些事好像都很好玩。肩胛叫我要玩得痛快,那我就是要去玩个痛快了!”

 说着,他一腾身,直窜起足有丈五尺高,他头上是一棵老松,他从老松树的裂纹里取下一把剑来。拿着剑,他忽然凝静了,像远远地倾听着什么声音——那不可即得不辍歌、不废飞翔、不废航泳的者之声。

 他心里默默地叫了一声:“肩胛。”出剑来,剑明如水。

 他伸指一弹,朗道:“…青云衣兮白霓裳,举长矢兮天狼…”

 他足下忽然舞了起来,脚下的雪被他舞动的风带了起来,凝成一带,恍如匹练。那道匹练随着他疾踏的舞步在他身上环绕旋转。

 他以指抚剑,如哭如歌:“…聊遨游乎宇宙,偶息驾乎沧海。”

 他一舞兴起,足有小半个时辰方停。这本是他每必修的功课。

 停下来后,他收剑入匣,低声道:“今天我十七岁了,师傅没有骗我。”

 他脸上现出一个少年人对自己修为的自得。不错,今,他终于觉得自己的羽门心法,剑术、内息都近小成。这时他走入林边,走向那黯影里的孩子身形之侧,想了想,忽躬身一谢。

 那身影依旧没有说话。少年忽伸手向那身影抚摸过去。指下,是树皮的坚韧之感。身影原来是棵古怪的木桩。说他长得怪,是为他怀石而生,那石镶进木里,竟似一个脑袋的样子。

 少年忽柔声道:“柘柘,我会想你的。这块坡无所为无可用,你也无所为无可用。我不知你抱着这石是何含意,可历劫之后,也许很多年后,我还会来找你。”他轻叹了声:“那时,我情愿与你同为草木之,木石之盟。那时我将闭口,听你跟我讲起你的故事。”说完,他一甩长发,转身向坡下行去。

 走到坡下,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行迹。他既是“羽门”弟子,行迹也与常人大异,只见坡上,只浅浅地留下了一行印迹,像淡白的纸上水印的字。

 少年低声道:“从今天起,我不叫却奴,不再是小却,也不想叫李砚,就叫李浅墨吧!”

 忽然有个声音低低地道:“可是,等等我。”

 少年一惊,谁?这里应该绝没有人!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,可那个声音在坡顶传来:“你慢一点,我刚刚学会走路,怕走不好…这地上、偏偏很凉很滑。”李浅墨不由猛地一抬头,警惕已极地望向那个坡顶。

 只见得“哧溜”一下,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从坡上滑溜而下。李浅墨猛然意识到什么,身子一旋,一大蓬雪花爆了开来,直罩住他的整个身子。他本把衣履先放在了坡下,只旋起一袭披风,罩在了自己身上。

 四周的雪花迟迟而落,他心中又恼又怒:居然坡上一直有人偷窥!

 他从没给人听过的话居然被那人听了去了!这一怒,让他脑中一热,手中中指一动,者剑的哑簧弹了开来。那小小人影已滑至坡底,李浅墨跃身上前,一剑就向那小人刺去。

 那小人儿果似腿脚不便,竟似直接从坡上滚下来的。将将滚到坡底,面对的就是李浅墨这愤然一剑。

 那小人儿一时只张大了口怔怔地看着李浅墨。李浅墨愣了愣,这还是他头一次用剑指着人。蒙的雪光下,只见那小人儿身高不足五尺,可仔细一看,才发觉它声音虽然娇,那一张脸…一张脸却跟树皮似的。

 那脸上结满了泥垢。这时那小人儿伸出双手,手上也泥垢斑驳。他用手脸,脸上的泥垢簌簌而落,然后只听他轻叹道:“我睡了好久好久,却被你唤醒了。”

 只见他完脸后,才出一张面容来。他的头很大,那张脸却长得小,脸容也极为苍老,小鼻子小眼,面上全无人,硬梆梆跟块石头似的。只一张嘴怪异的红,鲜红得都过份了。

 他脸上满刻皱纹,那皱纹像是石化了似的,纹丝不动,一张小小的红配在这张脸上,显出不搭调的稚气。

 他的四肢也极弱小,身形全似个十来岁的孩子。整个人远看起来极小,近看起来又极老。可那张脸,老虽老,却有着一点喜庆,像是个固定的笑容。

 ——那像是老天恶劣的玩笑,怎么看,怎么觉得他都似在笑。

 李浅墨惊骇之下,一时也忘了生气,低声道:“你是谁?”

 那小孩儿一抬脸,目光惊诧地看着他,一副失望已极的样子,像伤心绝。可他脸上的肌却都不动,还似在笑。两滴泪却从他脸上了下来,在那满面笑容下,成一种奇异的惨淡。

 “我是谁?我是谁你都不知道?”他伤心已极。

 李浅墨不明所以,却还是被他弄得心下纷,拿不定主意。

 他最怕的就是看到别人哭,何况是这么个又老又小、山一样笑容刻脸的…孩子。他讪讪地收了剑,口里喃喃道:“好,我不吓你,告诉我你是谁,从哪儿来,叫什么?”

 那小孩儿还是一脸惊诧地望着他,好像不能明白他这个问题,脸上满是沧海重逢却对面不识的苍凉。

 他轻轻在衣上剥下一块苔藓,低声道:“怎么可以,怎么可以…”声音像都要快哭出来的样子,一双清亮亮的眼睛望向李浅墨,“柘柘,我是柘柘啊。”

 李浅墨一时都不明白它说的是什么,只觉得失神之下,手中的者剑都快掉下地去。那小孩儿的脸上忽转了一副幸福的神色:“这名字还是你起的。有木有石,确实不错。”

 他轻轻一卷衣袖:“你还把这两字刻在了我的胳膊上,怎么,你全不认得了吗?”说着,他出手腕。上面正有两个字。

 李浅墨认得那分明是自己刻出的笔迹:柘柘!不可能!这绝对不可能!

 李浅墨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——柘柘只是坡顶上的一棵树桩,那树桩很怪,抱了块石头,恍如人形而已。树桩不可能活过来。

 他怔了怔,猛然拨步,一身披风在夜空里猎猎作响,竟把一身羽门身法施至极限,数跃就上了坡顶,直奔真正的“柘柘”本应该栖身之处。

 那里该有一树桩。可那里现在只有泥土松动后的一个坑。

 除了坑,什么都没有!

 李浅墨双手一抱头,心底呻一声,觉得自己快要疯了。

 那小人儿对他却似十分依恋,他还像不是十分会走路,却蹒跚着,一步一趔趄地向坡顶跟了来。

 他才爬上几步,又滑下几步,笨拙得让人发笑。他的头发在雪地里透着绿色,身上的衣衫朽旧如树皮,走两步,就跌落一块。那小人儿光手赤脚,手足并用,连滚带爬,只见他手脚上的皮泥被雪了下来,出小手小脚的白,只一张脸还是苍老已极。

 李浅墨摇头对自己说:这不可能是真的,一定是梦!不,是魇!

 他狠狠在自己手臂上掐了一下,疼得自己差点没叫出来。

 却见那小人儿痴绝地向这山上爬上来,口里叫着:“别离开我。我刚刚出生,要距离你在三尺之内。否则,没有生人之气,我会死的。千百年道行也会毁于一旦。”

 李浅墨怔怔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,看着他坚苦卓绝地往雪坡上爬着。

 这面坡,到处是石,为雪所盖,到处嵯岈的白。仿佛古书里渺廓落之邦的遗迹,无可为无所用,一直地老天荒般地空着。

 可那小人儿艰苦地往上爬,坡上添了无数蜷曲的行迹,雪被他的衣衫碎片染了,出一条脏迹。

 可李浅墨看着看着,心中觉出一点暖意来。

 那小人儿好容易爬上坡顶,忽然倒下,他身上有被碎石划破的伤,伤口里出汁,却不似血,而是淡淡的微稠的无体。

 他头大身小,一头栽下来,一时就不易爬起。

 李浅墨缓缓靠近他,蹲下身,身上的披风不小心罩住了那小人儿。那小人儿低哼一声,仿佛很舒服似的:“真软,有一点暖和的软。我冷了千八百年了…”

 不知怎么,李浅墨心中一酸,低抱起了他,让他正坐在自己对面。他把小人儿放在柘柘原来呆过的那个土坑里,离开一丈远,静静地看着。

 他的身影真的像柘柘,可他是柘柘吗?是不是一种自己没听说过的秘术?他是不是对自己有所图谋?

 …又或者,自己真碰到了那从无人见过的山木魅?可这一切他一时都无从去想,只觉得,这种相对静坐,也自有一种有什么可以对面无言的静好了…  M.im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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